包不传第二十一

包不年轻的时候做过中宗显皇帝的黄门侍郎，官秩六品，俸禄年六百石。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黄门侍郎升了级，已经是五品官了，所管辖的也不再是当初包不负责的那点鸡毛蒜皮了。几十年前，黄门侍郎就是皇上的生活助理，所谓“常侍左右，关通内外”。每当中宗显皇帝想看稗官野史、薮泽之言，特别是小人书的时候就会叫包不偷偷地给他带进来，这件事实在不登大雅之堂，而且要是被朝堂大臣发现了，一封谏书呈上，弹劾包不“以声色之娱误君”，他这“谄谀宵小”就得人头落地，籍没妻子，子孙永不得录用。对包不而言，实是“所获者微，所亡者大”。因而每次中宗显皇帝都会跟包不说一声“委屈爱卿了。日后必当重赏爱卿”。这话包不从当黄门侍郎起，听了不下百遍，到头来也不知道中宗显皇帝重赏了他啥。

当时京都最火的小人书是苟胜画的豳灵宫闱系列，讲的是前朝灵帝宫中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作者自言严格遵循史实——基本改编自《灵帝实录》。但实际上官方根本没有修过什么《灵帝实录》，所以这小人书一直都因为“擅论国事”处于被封杀的状态，只在黑市流通。可惜中宗朝对黑市监管不严，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直到包不死的时候，这小人书还在画，或者用他们行内话说，在“更新”，实在是令正人君子们咬牙切齿。

中宗显皇帝当然也看豳灵宫闱，并说苟胜是个大才，以后当控制使用，让他为国效力。但中宗显皇帝最喜欢的还是另一本小人书：《一骑绝尘》。此书以东方朔为主角，讲他于梦中乘骐骥，游仙宫，见羲皇，论鬼神，并遍览奇种神兽，得预三清寿宴，终于饮彭祖之水，位列仙班的故事。该书封面写着“申不疑著”。可申不疑是文皇帝朝的监察御史，中宗显皇帝当太子的时候还因为入宫门不下马被申不疑参奏过，害得中宗显皇帝被叔父，也就是文皇帝，骂了一顿，抄了十遍《礼记》。所以时人不信申不疑会去写《一骑绝尘》这种满篇怪力乱神，有辱圣教的小人书，就算真写了，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列上自己的名字。人们普遍认为是有人假托申不疑写的，甚至揣测是申不疑的仇家故意刊印的这本书，并配上申不疑的名字，借此把申不疑搞倒搞臭。只是《一骑绝尘》面世的时候，申不疑已经死了，且被文皇帝赐谥号曰“忠正”。于是《一骑绝尘》这种污蔑朝臣，诋毁先贤的小人书也被封禁了。

由上面可以看出，中宗显皇帝看的都是一些官方禁止看的书，或者说，他不允许别人看的那些书都是他自己爱看的。这也是自然，官方不禁的书，中宗显皇帝也不屑于去看。只是这可苦了包不。他好歹也是堂堂朝廷六品官，有御赐绯鱼袋的人，却沦落到穿着破衣烂衫，裹着蛮子才戴的厚厚头巾，偷偷摸摸溜进黑市去买封禁小人书的下场。这些事中宗显皇帝都看在眼里，不止一次说过要封包不为侯，荫袭子孙，甚至还要让他开府、仪同三司，赐九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死后也给他赐谥号曰“忠正”。包不每次听到这些都得跪下来谢恩，谢完恩后偷偷告诉中宗显皇帝：“买书花了三十两，找个借口向内帑支出一下”。

包不就是这样一个不好好引导皇上的谄谀宵小。

包不做黄门侍郎一直做到三十五岁，正准备在三十六岁那年向皇帝申请转职，外调江南时，死了。

包不死的那一年是昶明六年，昶明是中宗显皇帝的第三个年号，也是最后一个。昶明这个年号一共用了七年。

昶明六年的春天，吐蕃进犯，灵州陷落。这事虽然跟黄门侍郎这样的内官没什么关系，但军事紧张的气氛还是影响到了皇上的心情，一连几天都没有跟包不提小人书的事情。包不也乐得自在。不用买小人书，包不就只用做好他职责之内的事情，这包括上午监督奴仆打扫太极殿，下午跟下属的几个郎官躲在里屋喝酒，以及黄昏时例行去问中宗显皇帝明天有没有什么额外的差使。督责扫洒颇为无聊，晚上找皇上问事也是走走样子，只有下午和手下那些郎官们在一起时，包不才能真正找点乐子。其实包不并不清楚郎官所掌何事，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手下有几人，更从未使唤过他们。因为皇上不放心把买小人书这种牵扯到皇家私密的要务交给闲杂人等去做。但是身为黄门侍郎，下属无人也不合惯例。于是皇上便给包不分配了这一些名义上是他下属的郎官，但是严令包不不准给他们派活。虽然这种近似于掩耳盗铃的操作让包不有时候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郎官们的领导还是手下，但不管不顾的态度却让他很讨郎官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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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不死后，中宗显皇帝痛哭，说“天丧予”。史官觉得这话说的不恰当，便给改成了不伦不类的“帝闻之，大恸，曰‘非韪国之股肱，朕方欲大用，奈何死乎’”。“非韪”是包不的字。更不伦不类的是后来礼部给包不谥“简”，“简”者，壹德不懈，平易不疵也。中宗显皇帝颇觉得是在暗讽包不坚持不懈给自己买小人书这事。然而就连这个“简”，都还是中宗显皇帝数次跟礼部尚书打招呼才争取来的。因为礼部百尔君子认为一个六品黄门侍郎实在不配有谥号。无奈，中宗显皇帝只好给包不追赠了个从四品左中郎将。包不弟弟后来把包不埋在剡县，碑上写“故左中郎将黄门侍郎右北平包简公非韪墓”。包不想去江南想了大半生，最后埋在了山阴林中，也算是得偿所愿。